中国玉石商缅甸震后7日：有人每天来废墟前等消息，有人计划挖出护照回国休整

记者 李迎 满达 余渊 邓波

这可能是曼德勒7.9级地震里倒塌的酒店中，中国人居住最为集中的一家。

对于常年在曼德勒做玉石生意的中国商人来说，距角湾玉石市场仅1公里的Win star酒店，不仅仅是一家酒店，更像是一个在异国他乡的家园。

楼体垮塌的那一刻，有的玉石商人死里逃生，也有人被瓦砾废墟所掩埋，至今杳无音讯。这家昔日时常传来阵阵乡音的家园，如今已成断壁颓垣。

震后第七日，仍有中国同胞守在现场等待一个结果，有人在地震中与亲人失去了联系，有人的护照和行李被埋在了废墟中。

因为地震，商人们的玉石生意暂且中断，有人准备回国休整。玉石商人李斌说，他还是要回到这里，毕竟，生活仍要继续。

倒塌的Win star酒店

哥哥从裂缝掉了下去

在曼德勒坍塌最严重的建筑之一Win star酒店，震后第七日，救援仍在继续，但被掩埋人员生还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日渐渺茫。

地震中，Win star酒店三栋建筑最右边的一栋遭受了最严重的垮塌。现场已看不出建筑的主体结构，楼体拦腰折断，顶层的楼面翻倒，弯折在瓦砾废墟上，救援人员带着搜救犬和生命探测仪轮番搜索。这栋曾经七层的建筑变成了一片由瓦砾、钢筋和暴露在外的水管构成的废墟，只有从散落的床垫、抱枕和从废墟中搜出的行李箱才能看出曾生活在这里的人的痕迹。

废墟外，从早到晚都有人坐在路边等候。幸存者李斌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等救援人员将他的行李和证件从废墟中挖出。

地震发生时，坍塌的楼体先是向左倾斜，和原本挨在一起的中间楼呈“V"字形裂开，楼层越高，两楼之间的裂口越大，三层以上的裂口能达到两米以上。李斌住在Win star酒店的第二层，两楼之间的缝隙宽约一米多，李斌在中间楼的人的帮助下从裂口跨了过去，随后从楼梯逃生。

李斌说，本次垮塌最严重的建筑是Win star酒店新建的，位于酒店三栋建筑的最右边。但新楼有一个弊端——只有电梯没有楼梯，只能和中间的楼共用楼梯，但因地震导致两栋楼“V”字形开裂，三层以上的住户无法跑到共用楼梯上逃生。多名幸存者证实了这一说法。

Win star酒店剩下的两栋建筑

另一名幸存者漆鹏经历了更死里逃生的一刻。他和哥哥漆飞、漆飞的妻弟李平一起住在Win star酒店的6层。地震发生时，漆飞跑在前面探路，他转头告诉弟弟“快躲到卫生间”，然而漆鹏一开门，卫生间的墙已经荡然无存，漆飞从两栋楼之间的裂缝掉了下去。漆鹏和李平紧紧拉住门框，“我当时告诉他（李平），你要坚强，是个男人的话就抓住，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漆鹏拿出手机给国内的妻子发了语音信息，语气很急促地说“地震了”，妻子回复的声音中有了哭腔，一连发了几条消息，焦急地问他住在几楼。“当时来不及点开听，楼歪了大概有四五分钟，好像留给我们告别的时间一样。”漆鹏说。

不到10分钟，余震来临，坍塌楼梯彻底向左倒塌，顶层的楼面翻折，下层建筑垮塌。李平没有抓住，在楼体倒塌时掉了下去，漆鹏死死抓住门框，在倒塌后双脚朝上停在废墟上，他慢慢顺着倒塌结构跳下来，脚部受了伤。

自救在地震当晚展开。当地群众、Win star宾馆的工作人员、当地华人华侨都开始徒手挖掘废墟，从废墟中救人，一位华人还找来了挖掘机参与救援。李平在当晚被周围群众救出，“他是第三个被挖出来的。”

地震发生后的每一天，漆鹏都拖着受伤的脚，一瘸一拐地来到Win star酒店前，他想等着哥哥被救出来。震后几日，搜救队员曾多次进入废墟，用生命探测仪进行扫描，探测仪曾短暂显示出生命迹象，随后又消失。

救援队正在救援中

每天来废墟前等消息

随着地震一起被中断的，还有部分在缅中国商人的翡翠生意。缅甸盛产翡翠，公开资料显示，世界上约百分之九十的翡翠产于缅甸，而缅甸翡翠的主要产区集中在北部的克钦邦密支那地区。曼德勒是缅甸中部和北部的商贸中心，是缅甸同中国和印度贸易的中转站，翡翠玉石从曼德勒北部的矿区被运送至曼德勒中转。以李斌为代表的翡翠商人就这样往返于中缅之间，他们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生活在缅甸，在曼德勒玉石市场挑好货物后，将翡翠半成品或成品发货至国内，经过二十多天的报关辗转，抵达云南瑞丽、广州等国内城市的翡翠售卖柜台。

李斌的老家在河南许昌，早年曾在青岛干过餐饮，后来在老乡的介绍下来到瑞丽开始做翡翠生意，再后来，他将全家接到瑞丽。2021年，李斌来到曼德勒，这里距离翡翠生产地更近，对于懂得翡翠的玉石商人来说，曼德勒的翡翠品种更多、成本更低，“同样品质的翡翠，在这里成本甚至能低50%。”

但异国他乡的生活并不便利。地震发生前，曼德勒时常断电，城市分区域供电，有时一天只来五六小时的电。缅甸常年高温，断电会带来多重生活不便。因此，部分有经济条件的居民会选择安装太阳能或发电机供电，而中国商人则选择住在可24小时供电的酒店中。

救援队正在救援中

李斌从事翡翠生意有十几年，他记得刚来曼德勒时生意很好，那时在这里做玉石生意的人不多，货多、竞争少。2023年后，国内翡翠市场萎缩，曼德勒的翡翠市场也逐渐趋于饱和。一位当地做玉石生意的华人告诉记者，在曼德勒从事玉石生意的几乎都是华人和中国商人，每天上午，商人骑着摩托车来玉石市场进货，摩托车沿街边摆放绵延数百米。

因为靠近角湾玉石市场，Win star是在曼德勒做翡翠生意的中国商人聚居酒店之一。李斌告诉记者，在曼德勒经营翡翠生意的中国商人一般都会住在以玉石市场为中心周围几公里内的酒店，Win star酒店在其中，也是地震中受损最严重的。酒店共有7层，每层有6个房间。据李斌说，里面住的大多是各种各样的翡翠商人，但因倒塌造成的“V”字形裂口，三层以上的人很难在第一时间逃生。38岁的七七居住在6层，她是一名在社交平台直播卖翡翠的主播，地震时她因楼层过高，没来得及第一时间逃生，在随后的余震中被压在废墟里。

4月2日，震后第六天，七七的翻译、当地华人杨仙还每天来废墟前等消息。据杨仙说，地震刚发生时，他们还能从废墟中听见七七的声音、看见她的手，震后第三天，七七消失在废墟中。杨仙不了解七七，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只知道七七有一个12岁的女儿在国内。杨仙每天从上午9点等到下午5点，“不管是什么消息，我都要等。”

废墟中搜出的行李箱

回国休整后再回曼德勒

4月2日，Win star酒店的救援仍在进行中。

在救援现场，中国香港救援队和当地消防及其他相关部门联合，动用包括吊车在内的大型机械对酒店进行搜救。此外，救援队还使用搜救犬检测现场是否有生命迹象。

余震和倒塌结构给救援带来了难点，中国香港救援队队员告诉记者，Win star酒店救援风险在于，一是楼体在震后倾斜，其倾斜面倾向于搜救队员的作业面，不利于搜救；二是无法掌握余震发生情况，有一定风险。救援队将使用大型器械对宾馆倒塌部分进行破拆和搜救。

高温也是挑战，4月的曼德勒，从上午开始气温就升至35摄氏度以上，中午时气温会达到40摄氏度。高温炙烤着一切，挖掘机启动时掀起的灰尘弥漫，靠近废墟处有浓重的异味。

搜救过程中，缅甸一名救援人员在作业时不慎摔伤，中国香港救援队队员为其做冰敷、包扎等治疗。下午2时许，中国香港救援队在倒塌的Win star酒店成功救出一名人员，但不幸已无生命体征。

漆鹏的耐心逐渐被流逝的时间和高温所耗尽，哥哥生还希望渺茫，多数时候，他会等在Win star酒店对面的大树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废墟，“我哥哥留给我最后一句话，是让我躲进卫生间里。”

Win star酒店救援现场

和李斌一样，郑康也在废墟前，在高温下等待自己的行李和证件从废墟中被挖出。他和李斌同是河南老乡，一样在曼德勒做翡翠生意，地震发生前，两人也都住在Win star酒店，郑康住在7层。地震当天郑康休息，他和朋友们骑摩托车去了离市区不远的山上踏青，因此躲过一劫，但他的行李、护照、价值几万元的翡翠商品都被压在了废墟下。这些天，郑康每天都来，看着这个坍塌高度至两层楼高的废墟，感叹这是劫后余生：“还好当时没在房间里，不然一定逃不掉。”震后，曼德勒大部分房屋或多或少受到损坏，有的已经变成危房。李斌和郑康不敢住酒店，两人每晚住在附近的寺庙中。

李斌想着，等到护照被找到，他要先回国休整一下，也许过一个多月再回到曼德勒，“地震毕竟是偶然的，也许180年才有一次这么大的。”但生活还要继续。郑康也是如此，他只希望护照能被找到，然后先回国，等到4月份的泼水节后再回到缅甸。被地震中断的翡翠生意还要继续，但是他不敢再住高层建筑，“我得找一间质量更好、层数更低的公寓。”郑康说。

（文中受访对象均为化名）